腹有诗书气自华。读书人一直挺喜欢这句话的，因为人可以穷，气质不能输，聊以自慰也行。其实我认为读书是一种养成，靠这个启蒙，靠这个成长，靠这个提炼，都挺好。尤其对于年轻人，读书可以开拓视野、提升格局，百利而无一害。常看到翩翩少年手捧书卷，稚嫩未脱看得认真，又听说孤灯瘦影伏笔案前，思如泉涌要作文章，心里一直是很喜欢的。如果就这样下去，平安喜乐自由生长，读万卷书求个颜如玉、黄金屋，想必极好。

但这半句诗前还有半句：粗缯大布裹生涯。在这盛世，粗衣劣布显然不容易穿到了，只能作为比喻，于是“气自华”，又有了更加浅显的意思——显贵。比如有人自以为读了点书，就多了分尊贵，沾不得泥土，也接不了地气，说话求个清新雅致不落俗套，最后却朝着高谈阔论的方向一去不返。这样的人，如果青春年少，多半潜力可期，如果三十而立，可能不求上进，但如果年近不惑，就有点让人惋惜了。就好比经常听到有市井小民一脸嫌弃地叫骂：“看！这个乡里别！”在我看来，那些读书读成小资、充斥着民国遗风的，比这市井小民，犹有不如。看到市井小民，转身就走，没有牵扯；可见到这一表人才的，本来心生向往，不承想言语半天落不了地，又不好意思给人打断，只能耐着性子装出真诚，偏偏还怼不了人家错处，实在难受。

底层的混混往往容易圆满，干什么都有底气，因为无知者无畏，他们格局太低；看书多的人不容易圆满，有学问、怀谦逊、存稚气，往往会有大格局。但如果，满心学问却没能经受过什么历练，单凭一番脑补就把自己给闭合了，还无所畏惧一身傲骨，真以为世间百态大抵不外如是，上限很难太高。当然，这样的人又不犯法，其实也没什么毛病，甚至能力本领确实比一般人要强些，但到了关键时候往往经不起事，要么想法太多，要么韧劲不够。如果侥幸能补得上阅历，可能会好，补不上的，多半就被大浪淘沙。令人遗憾的是，现在这样的半成品且很难成品的，好像越来越多。

或许这也是日子太好以后的大势所趋。社会越是发达，人在思想上就越是自由，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美德慢慢就少了，凡事求个舒坦。就好比每到单位加班的时候，就难免听人抱怨，“单位给了我多少钱？凭什么累死累活？”一看其履历，名校大企，多半顺风顺水的，再探其家世，不说显贵，至少上一代没有过底层经历。因为身边的圈子一直这样，便以为世界大抵这样，或者说很多这样的人，早已经习惯了当前所处的阶层，看不到外面。总喜欢在同一个圈子里面往上看，感觉很多领导还不如自己，但他们忘了，如果有意愿朝外瞧瞧、往下看看，一定会发现还有更多混得不如意的人其实更强。当然，一般日子过得去的人，是没这个意愿的，潜意识认为一切的幸福都是理所应当，为什么非要向后看、跟不幸的人比？但真相不一定这样，就好像有的人会从社会底层跳上来，有的人，也会从上面那层掉下去。当年老东北的工人子弟，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跌落云端。

没有起伏的日子，谈不上人生阅历，哪怕有起无伏，或者有伏无起，只要会琢磨，也比一马平川更能锻炼人。看书能让人懂，但是悟不透。所以老一辈为什么读书更少，却智慧更多？小半是因为年长一些，更多却是因为他们与其所处的时代一道，跨越了社会的各个阶层，看到了不同的喜怒哀乐、人情冷暖，故而阅历更丰，体悟更深。没经历过生存的苦，就不要说加班的这点累，离开了平台的关照和培养，多数人可能什么不都是，背后的一点奉献算得了什么？有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，没有面对一个重病在床的顶梁柱，可能会认为这种苦难发生在社会最底层，轮不到他——是的，在事情发生之前，永远都轮不到。我见过很多努力向上的人，通过奋斗跨越了阶层，对于自己拥有的一切往往倍加珍惜，他们更加懂得一切的际遇都是偶然，更能够看清自己的处境，找到自身的定位，稳稳地向前迈进。

我曾经以为，读书可以学到一切，闭门造车也挺合适，毕竟一部手机就能逛遍全世界。后来发现，读书可以增长才学，培养气质，可以学个冠冕堂皇，学个自以为是，但那种坚韧的品格真不容易。由内而外的涵养固然重要，外部世界的锻造打磨，却更能帮人立足。智慧需要体悟，阅历得有起伏，要么自下而上，要么自上而下，不能浮于琼楼，也不能沉于草莽，一定要看过不同的风景，经历各自的难处，才会掀起属于自己的波澜。如果一个人无风无浪活到三十多，习惯把无病呻吟当成难念的经，甚至还跟自己和解出了某种躺平的小确幸，那也就认命去吧，怕疼的挣扎没啥意义。

当然，人活着始终是要向好的，也不想一直那么累。但是当我们躺在上一辈的功劳簿上时，千万要清醒地认识自己，不要以为自己的地位全都来自本事，我们读过的书，可能远不如别人走过的路，区别在于人家起步比你晚，但下一辈或许比你强。真实的生活向来残酷，烟华散尽往往满地狼藉，泼天富贵不是因为过得多么精致，而是曾经翻腾在污泥地里挖出来的金子，千万不能反了顺序。

腹有诗书气自华，聊以自慰，别当真。

（张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