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键盘上敲下“父亲”两个字时，我的心情莫名伤感，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写起，我想把父亲的故事写得感人一些，但又想不起他做过什么让人动容的大事。

父亲一生育有三个子女，我是老大，下面还有弟弟妹妹。我的父亲性格温和，在那个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年代，我们从未因为调皮而挨过打。但不知为何，一直以来我与他都不太亲近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，不像我与母亲之间那么无话不谈。细想来，这也许跟他常年在外打工有关。儿时的记忆中，父亲常年不在家，农忙或是过年时才回来，家里总是只有母亲带着我们三个，是以，母亲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。那时候，我们仨都很小，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们三姐弟，包揽所有的农活，还养了几头猪、一群羊。而对父亲，小时候印象最深的，是他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从外地打工回来。那时候最开心的，就是等他把那些被子和旧衣服一点点掏出来后，翻出袋子最里边我们三姐弟期待已久的新衣服，还有那些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小零食。看着我们叽叽喳喳地试衣服、分零食，父亲又脱下外套，把贴身衣服的口袋剪开，拿出几个月的工钱给母亲。通常，父亲打工刚回来的那几天，是我们家最开心的日子。

小时候，家里条件很不好，奶奶中风、妹妹重病，家里一直欠着帐，总也还不完。父亲打工在外的日子里，母亲天天和我念叨：“你爸这次打工去的久，应该能挣一千多块，这样就可以把你五爷爷家的钱还了。”可每次父亲回来不久，他俩就开始吵架，那时候太小，不懂他们天天吵什么，母亲总是哭着数落父亲的种种不是。受母亲影响，我们仨总觉得家里吵吵闹闹的局面是他造成的，开始抵触他，甚至不愿意多与他讲话。父亲很无奈，偶尔在家的日子里，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抽烟、喝酒，或是到大伯和邻居家坐坐，躲清静。

我辍学打工，第一次出远门，是在离家二百多公里的一个县城餐馆当服务员。那时父亲在新疆打工，有一次，他回来没有先回家，而是径直去了我工作的地方。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，那天下午四五点钟，我从厨房走出来，正巧看到餐馆门口的门帘被掀开，父亲背着他常背的那个编织袋风尘仆仆地走进来，头发很长，胡子也没刮。那一次，他没有给我带衣服或吃的，只是去看看我，第二天一早便走了。我当时只顾着高兴，却不曾细想，没有电话、没有地址，他是怎样在县城一家又一家的餐馆间穿梭、打听，用了多长时间才找到我。

到长沙工作后，我与父亲的交流更少了，每次打电话回去，也总是跟母亲聊天，难得过年回去一趟，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陪母亲和见朋友上。临行时，也总是母亲和我一起收拾行李、细细叮嘱，父亲一般都沉默地跟在我和母亲的身后，送我走远一些、再远一些。再后来，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，开始谈婚论嫁，他觉得太远，给我讲远嫁不易的道理，说如果我不听话，绝不参加我的婚礼。我嫌他啰嗦、不理解我，更不愿意接他电话了。结婚前夕，他拗不过我，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、姑姑、姨妈，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河南赶到长沙，用担子挑着几床按老家习俗给我新婚准备的棉花被子。在火车站接到他们时，我没有心疼他辗转十几个小时的辛苦，反而嫌弃他又挑又背的寒酸模样。结婚那天的酒桌上，父亲和公公一家喝酒，不善言辞的他，破天荒拉着我公公的手，一遍又一遍地交待：“亲家，我闺女被我惯坏了，脾气犟，家务也不太会做，你们家一定多担待。我这一辈子，啥本事没有，就这三个孩子，从今以后，我的心，就有三分之一留在湖南了。”那一刻，我泪流满面。

后来的几年里，弟弟妹妹相继结婚，我和弟弟都在长沙买房安了家，家里条件也好了一些。我想邀请父母过来住，父亲总是不肯，说要趁着身体好多干几年，给我们三兄妹减点负担。每年，我带着老公和儿子回家一两次，走的时候会给他们留些钱，他每次都笑着接好，和母亲一起目送我们，看着车窗外父母渐渐变远变小的身影，我的眼泪总是不自觉地往下掉。返程的路上，往往会接到他的电话：“孩子的书包里有几千块钱，记得收好，别给弄掉了。”一直以来，他都是这样，深沉地爱着我们这些儿女。

当我自己做了父母，才慢慢理解父亲的不易。也开始跟他在电话里聊我的工作、儿子的趣事。他每次都很开心，总是说：“我再干几年，干到60岁就不干了，带着你妈到你们那住一段时间，你就带我们到处旅旅游，去看看毛主席故居。”我应允着，满心期待着他和母亲来长沙小住的日子，结果却等来了他中风住进ICU的噩耗。接到妹妹电话的那一刻，我觉得天都塌了，六神无主的我，手抖得连电话拨号都做不到。回去的一路上，我默默祈祷，求上天垂怜我的父亲，他还没来长沙小住、还没去毛泽东故居，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和他一起做……

经过一周的抢救，父终于被转到普通病房，命是保住了，可吃喝拉撒全得靠人照顾。那时的他一会清醒一会糊涂，糊涂时像个孩子，逢人就说他马上要去长沙了，谁听话就带谁一起去；清醒时，他总是哭，说自己没用，成了个废人。我却很欣慰，只要父亲活着，一切都还有机会。

通过近三个月的康复治疗，父亲终于可以自己慢慢走路了，我也如愿把他接到长沙。周末，我和弟弟时常陪着他到处走走、看看。前年，我们姐弟俩陪他去了他经常念叨的毛主席故居，在铜像广场，他丢掉拐杖、整理衣襟，拒绝我们搀扶，恭恭敬敬地在毛主席铜像前三鞠躬。那一刻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……

承蒙时光不弃，我们还年轻，父母还健在，往后余生，我们一起慢慢走！（张圆丽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