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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到中年,便开始变得怀旧起来。
十六年前的夏天——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,犹如一条裹脚布,又臭又长。为了在沉闷无聊中找点乐子,我与高中同学约好去他家玩两天。我兴致勃勃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,坐了三个多小时的中巴车,终于到了他家镇上。他骑着他父亲的摩托,在车站等我,经过一路坑洼的颠簸,到家已经是中午了。吃过午饭,他便催我去休息,说下午有好事,我看着屋外连成片的水田正是插秧的时候,顿感不妙。果然,避开了太阳最毒辣的那个时辰后,我接到了一双拖鞋一顶草帽,跟着他一家来到了田里。
我们先去了秧田。那时虽然已经有了省时省力的抛秧技术,但大部分人依旧认为人工插秧会使稻子产量更高一点。我并非没有种过水稻,幼时住在爷爷奶奶家,这些都是常干的活,不过后来搬到镇上住,便很少干了。加之家里面做农资生意,使我对种植颇有兴趣,这些活自然是手到擒来。我们把秧苗用干稻草扎成一把一把,同学父亲挑着篓子,把秧把运到田里,再把秧把扔向水田的各个区域,然后就开始插秧。我们四个人排成一路横队,在田里倒退着走,一个秧把插完,便起身活动一下腰骨,顺手从旁边扯过一个秧把,继续弯腰干活,口渴了便上田埂喝一口提前准备的凉开水。田里有吸人血的蚂蝗,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,我内心惶惶,想借口尿遁,但听到从田埂上经过的村民夸我的同学有个好同学,顺带贬斥了他自己家的懒儿子一顿时,我心里还是乐开了花,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尊重。同学家田不多,我们四个人从三点开始,约摸五点半就插完了秧。
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田埂上,同学说去河里把身上的泥巴洗一洗。他走在前面,我跟在后面,他突然停下来,我也跟着停下来,他说:“别动,有蛇!”我有些狐疑,但还是凑过去瞧。他便一双泥手伸过来往我脸上抹,嘴里还大叫:“蛇在这呢!”看我气急败坏,他便往前跑去,我追着他,跑过一片尚未收割的稻田,一大片荷花映入眼帘。
荷花长在一处宽阔的河湾里,大部分早已盛开,花瓣中端坐着金黄的花蕊,有的仍旧是花骨朵,包裹得严严实实,但给人一种生命即将破壳而出的力量感。太阳斜照在河面上,波光粼粼,一阵风吹过,波光便犹如白日焰火般闪耀起来,荷叶荷花跟着歪向一边,姿态整齐,比我们插的秧还整齐,风一停,便又都直起了腰来。我此前极少见到荷花,那个年头,物资仍旧匮乏,几乎没有什么人家愿意种植,蓦然见到这样一大片时,我竟然怔怔地呆了几秒。脑海里闪过许多古人的诗词,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”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……
同学扑通跳进水里,我不识水性,只能一只脚站在岸上,一只脚伸向水里抖动,借助水力把腿上的泥巴抖掉。他潜下水去,从远处冒出一颗脑袋,问我以后想做什么。我犹豫了片刻,说想做外交官,他大声喊:“我要当将军!”洗完身上的泥巴,回去的路上我们还犯起了“熟读并背诵全文”的毛病,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……”
返校之后,我们学业繁忙,难得见面,毕业后又各奔前程,联系更少了。后来他父亲病重,期间探望过几次。年前,接到了他父亲的丧讯,我与几位同学一同前去吊唁。看着这个年近不惑,全然担起一家重担的男人,面容虽憔悴,但眼神依然坚定。我转头望见那片田地,他家早已不再耕种,又看向那片河面,也已不见荷花的踪迹。但是,仿佛仍能看见两个少年,一个站在岸上说他想当外交官,一个浮在水里喊他要当将军。而今,他仍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努力奋斗,而我早已与理想背道而驰。似乎我们俩的理想都在洪流的对岸,他只要努力游,终究能到,而从不涉水的我,便只能观望吧。
但不管境遇为何,至少,我们始终都没忘记那天刻在心里的: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”(黄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