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午后的日头很毒，空气里热流不时涌动着，挑拨着人们内心的火气，偶有凉风习习吹来，穿透了院子里密集的树叶，就是轻扫一下被汗腻湿的脸,那也已是一份难得的舒适。而即使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，农村人依然要面朝黄土背朝天，躲不去生活压下来的重担。
　　  爷爷是我们当地出了名的勤劳庄稼人，每天一黑早就去到田垄上，一直要忙活到日中才肯回来。午后，爷爷总是喜欢惬意地半躺在藤椅上，眯着眼睛打个盹，享受着穿堂风带来的凉爽，一只手轻摇着蒲扇，另一只手却老是揣着一顶很是破旧的军帽，用粗糙到开裂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。帽子的边缘都已经磨破了，露出一根根白色的织线，家里人好多次劝他扔掉，可爷爷从来不肯同意，他说，这顶帽子是他心尖上的念想，丢掉了，梦也就没了。
　　  “爷爷，爷爷，别睡了，快点起来给我讲故事吧！”那时候的我很年幼，老是任性地把爷爷从藤椅上摇醒，不管他是不是已经很累了，有没有精神理会我的胡搅蛮缠。但在记忆中，爷爷从未表现出不耐烦，不仅是因为我是他疼爱的孙女，也是因为他很喜欢给别人讲他那个年代的故事。在我的印象里，那是他心底里最珍贵的回忆片段，拿出来分享，就好像甜蜜在扩散，撒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，触手可及。
　　  “嗯，好咧，乖孙，爷爷呐，就给你讲爷爷当兵的故事好不好？”于是，在蝉鸣声中，爷爷摇着手中的蒲扇，一边给我扇风，一边讲着属于他的梦。说起那些往事，他脸上总是浮起一些独特的神采，时而大笑，时而沉思，拨弄着我的思绪，就像一个个音符流转跳跃，带着绵延悠长的余音……
　　  “我从小就是个孩子王，最喜欢带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打打杀杀的游戏了，比起你们现在可野多了。那时候啊，连灯泡儿长啥样都不知道，更别说有什么电视机，游戏机这种东西了。最多呐，就是跑到后山上削一根竹竿子耍，你可别小瞧了，那可是顶好的武器，有了武器，你就是一群人里合格的‘士兵’，没有，嘿，你就不能‘入伙’了，晓得吗？而竹竿子削的最漂亮的人那理所当然就是‘将军’了，‘将军’的武器肯定最好嘛。”说到这儿，爷爷突然停了下来，静静望着远处的山峦出了神，偶尔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，我知道那是他在怀念。顺着爷爷的目光，似乎还可以看到当初的男童挥舞着坚硬的竹竿，用清脆的声音叫喊着口号，别样的意气风发。
　　  “爷爷，爷爷，还有呢？”在我的轻唤声下，爷爷反应过来，继续讲着：“我小时候就这样打发了，以为接下来就得跟大人们一样终日泡在田里，忙活一年到头的口粮。直到十七岁那年，村里有人来宣传，说国家正在抗美援朝，要招一批志愿军，我当时几乎没怎么想就去报了名。家里人都说我油蒙了心，在跟洋鬼子的战场上那只有有去无回的份，可我自己心里通透得很，要是做了这件事，晚上做梦都只怕会咧开嘴巴笑呢。”
　　  “爷爷，然后呢，你们去打仗了吗？战场上好不好玩？你看，是不是这样。”我兴奋地嚷着，一边拿手做出枪的样子，扭动着身子四处瞄准，调皮地模仿着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动作。
　　  “哈哈，乖娃哩，你莫急，听我细细跟你话嘛！”爷爷大笑着揉了下我的头，慢慢说道。“后来，我也没管家里人的反对，年轻气盛嘛，编进了部队后，也参加了训练，作为进前线的预备军。那时候条件很艰苦，我硬是一点后悔的心都没有，还是一心思的热情，就想干掉几个洋鬼子，替咱们国家出出气。可是呐……”说到这里，爷爷的语气突然不那么欢快了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，记忆似乎被拽入另外一个藏着遗憾的结界当中。“都说造化弄人，我看，一点儿也没错。离我们上前线不久的一天，传来了胜利的消息，当时大家都高兴得不行，我也不例外，只是为自己将来又得回去操弄黄土感到有些难过，我想当一名军人啊！没过多久，我们这批预备军果然就被解散了，各回各的家，唯一带走的就是一套部队里的衣服。这么多年过去，现在我也就剩下这顶帽子，总舍不得丢掉，没事看一下就觉得满足了。你瞅瞅，这颗五角星是不是还那么红？”爷爷抚摸着帽子上边其实早已发灰的红星，声音里透着无限感慨和无奈。
　　  “爷爷别难过啦，等我长大了，就带爷爷去打仗，好不好？”我仰起头，用小手抹去爷爷眼角的泪水，天真地说。只是这无心的承诺也有独特的作用，至少，我能看到爷爷的思绪不再那么沉重。后来那个故事被爷爷反复诉说，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厌烦，而那顶军帽也一直伴随在爷爷身边，俨然是他精神的寄托。
　　  都说时光容易把人抛，就好像我听着爷爷重复的老故事一年一年长大，直到独挡一面，只是爷爷已经越来越衰老，发丝银白、腰背佝偻。往后每次回家探望，陪伴在爷爷身边，我总会想到自己年少时的承诺，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点什么，人生短暂，如果已经没有机会拥有，那么踮起脚尖触碰一下也是好的。
　　  在爷爷75岁那年，我和家人带着他去了一趟北京，一起去的还有那顶破旧的帽子。在天安门广场上，爷爷看着巨大的毛主席像，开心得像个孩子，枯树皮般的手把同样苍老的军帽认真展开，缓缓戴在自己头上。弄好后，爷爷对着飘扬的五星红旗庄严地行了个军礼，虽然背身依旧弯着，可我们却好像看见了一位穿上军装、英姿飒爽的军人。而我也相信在爷爷心中，梦想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。
　　  现在的我，终于懂得，想了半生，念了一世，一个人的追求可以超乎想象的坚定，即使力所不能及，也要心存有梦，就像爷爷的军人梦，融于血肉的梦……
（作者单位：长沙机场客运服务部）